雨下了一夜，空氣濕潤得像從臉盆里撈出來的毛巾，能擰出水來。 休息日或得閑時，我習(xí)慣去新華書店逛逛，哪怕天還飄著蒙蒙細(xì)雨。 街道，洗過一樣。 我不買書，就當(dāng)是在圖書館的閱讀室一樣，只不過書店里座位有限，常常只能站著看書。更多的時候，我是站在“文學(xué)藝術(shù)”類的書架前，慢慢挪動腳步，緩緩移動目光。 全神貫注中，好一會兒才發(fā)現(xiàn)身旁多了三個人。三個人都穿著藍(lán)色的工作服，身上灰漬斑斑。他們的上衣右側(cè)前胸口袋處，綴著紅色的“某某偉業(yè)”字樣，腳下原本黑色的勞保鞋，也滿是斑斑灰白。頭發(fā)貼著額際的一圈，明顯能看出剛摘了安全帽的痕跡。三人中有一個年長的，剩下兩個是年輕人。我猜想，他們估計是書店背后新建小區(qū)工地上的民工，和我一樣，趁休息的空隙來逛書店。一個年輕的母親，拉著她的女兒，可能嫌棄三人身上的汗味，手捂鼻子走開了。 我不以為然。我家附近就有一個建筑工地。午休時，經(jīng)常能看到工人們?nèi)齼蓛?，屁股下坐著安全帽，散在剛起的樓體框架的陰影下，一人捧著一份盒飯，腳下放著那種高的大肚子的水杯，狼吞虎咽。飯后，找一個包裝紙箱，拆開，一個人分一片，鋪在樓道的水泥地上，頭下枕塊磚，休息?？蓜偛[上眼，就有工頭吆喝“時間到了，快去上工”。傍晚收工后，他們一群人蜂擁在流動餐車前，買兩瓶啤酒、半斤水煮花生、半斤素雞，坐在路沿石上，開始吃喝。他們對過往的車輛以及俊男靚女，瞅也不待瞅一眼。吃完喝完，把空啤酒瓶送給等在旁邊的拾荒老人，將塑料袋里的殘羹剩飯、一次性筷子，投進(jìn)路邊的垃圾桶里，三三兩兩回住處去了。 此時此刻，在書店里，那三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投向書架上的書。年紀(jì)稍長的那位，從褲口袋里掏出一沓紙巾，依次遞給了另外兩個年輕人。他們擦干凈手，把臟了的紙巾裝進(jìn)褲兜，沿著書架一路找尋。那輕車熟路的樣子，估計是經(jīng)常來。在書架的最上一層，我發(fā)現(xiàn)了自己心儀已久的孫犁的作品《風(fēng)云初記》，踮起腳，蹦了幾蹦也夠不著那本書。那個高一點(diǎn)的年輕人看到，走過來，輕輕松松幫我把書取下。我們相視點(diǎn)頭，無需多言。這本書，我曾多次托人在外地購買，今日得見，如獲至寶。 一會兒，三個人的手里都捧著挑了好久的書，安安靜靜低頭翻看。我肋下挾著《風(fēng)云初記》，像吃了一頓順心的飯，心滿意足。那個老者把另外兩個人悄聲喚在一起，我偷偷望去，他們正湊在一起數(shù)錢。 我拿上《風(fēng)云初記》，又給兒子選了本英文版《湯姆叔叔的小屋》，去柜臺付款。他們?nèi)齻€也過來了。老者先將兩本書放在柜臺上，我斜眼一看，一本也是我所喜歡的孫犁寫的《白洋淀紀(jì)事》，硬皮的藍(lán)色封面，似盛著一汪白洋淀的水；另外一本是余秋雨的《文化苦旅》，兩本都是散文集。這使我想起梁實(shí)秋說過的一句話，“有一個人便有一種散文”。那個高個的年輕人，買了一整套劉慈欣的《三體》；另一個年輕人，選了《格林童話集》《格列佛游記》，說是給剛上學(xué)的女兒買的。 付完款出門，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，向著同一個方向。 他們走得很快，一會兒就把我落下了。雨后的街道，干凈整潔。年長的工人師傅帶頭，三個人魚貫而行。遇到迎面來的路人，他們小心翼翼主動側(cè)身讓開，生怕自己衣服上的污漬蹭到別人。胳肢窩夾著書的人，總透著股和旁人不一樣的勁兒。 那一天傍晚，我站在陽臺上，天光尚明。眼前就是工地，工地邊的馬路牙子上，坐著三個人，看不清他們長啥樣，只看到他們埋頭坐在那里，一人手里捧一本書。 天漸漸暗下來，他們起身，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。合上書，返回住處，就著工地上昏暗的燈光，繼續(xù)讀那些沒看完的文字。 遠(yuǎn)處，桃河橋上車流穿梭，像這個城市永不停歇的腳步。橋頭恰遇紅燈，車上等待的人打開支在眼前的手機(jī)，迅速溜一眼。天色模模糊糊，車燈陸續(xù)亮起。再遠(yuǎn)處，綢緞一樣的晚霞掛在天際，五彩的天幕徐徐合攏，僅差一條縫，便要收盡整個黃昏。 |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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