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手掌上的紋路，如黃土地上縱橫的溝壑，里面鑲嵌的泥土，似乎還能聞到潮濕的土腥味。 父親侍弄了一輩子黃土地，春種秋收，夏耘冬藏，守著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節(jié)律，把力氣夯進(jìn)這片土地里。 當(dāng)布谷鳥叫醒凍土?xí)r，父親總要給犁頭系上紅布條。他扶著棗木犁轅，姿勢像在叩問大地的脈搏。生鐵鑄成的犁鏵劃過板結(jié)的田壟，發(fā)出“咯吱咯吱”的聲音，蟄伏的蚯蚓翻出濕土的腥味，父親彎腰抓起一捧土，湊到鼻尖，嗅著去年玉米秸稈漚爛的甜味，褐色的土順著指縫滑落。 犁溝里落著他的汗珠子，轉(zhuǎn)眼被黃土吸得無影無蹤。我總看見他彎腰撿起那些從土層深處翻出來的青灰色的小石頭，又順勢扔在地邊。從地的這頭犁到地的那頭，他習(xí)慣性地用鞋底蹭掉犁刃上的泥。老黃牛在前邊不緊不慢地走，父親緊跟其后，扶犁耙地，行云流水一般。我就在地邊玩，把父親扔的小石頭壘成塔、搭成橋，挖到小蒜就歡呼著朝父親揮舞…… “五一”前后種玉米，“六一”前后間苗，“七一”前后二次鋤田、追施化肥。暑假一到，我正好幫父親干施肥的活兒，他在前邊刨坑，我跟在后面往坑里放化肥。五指一捏一小撮，準(zhǔn)確地扔到坑里。經(jīng)過反復(fù)操練，我的動作愈發(fā)嫻熟，能穩(wěn)穩(wěn)跟上父親的節(jié)奏。汗水不住地流淌，浸濕衣衫，全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，酣暢淋漓。 三伏天的糜子地溫度很高，父親的鋤頭卻比日頭更燙。黃蒿草貼著糜子根瘋長，他單膝跪在滾燙的土坷垃上，鋤板精準(zhǔn)地挑斷雜草經(jīng)脈，卻不傷糜子分毫。蟬在酸棗樹上嘶鳴，鋤頭起落的聲音如另一種蟬鳴。 秋天豐收的喜悅掛著沉甸甸的谷穗、結(jié)實(shí)的玉米棒、滾圓的大豆……父親把鐮刀揮舞出金色的光芒，腰桿彎成拉滿的弓，他左手?jǐn)n住秸稈的瞬間，右手的鐮刀已貼著地皮切過去。玉米秸稈帶著沉甸甸的玉米棒，整齊地倒成一排，我蹲在上面，掰下黃燦燦的玉米棒，時不時還會碰到飽滿大個的酸棗——它們可是麻雀冬藏的食物。 暮色漫過山脊時，父親站在金黃的玉米堆旁，晚風(fēng)裹著豐收的氣息，撞進(jìn)他敞開的衣襟。他的眼底，沉淀著整個秋天的重量。 第一場白毛風(fēng)掃過溝壑，土地收緊了褶皺。凍硬的田埂裂開細(xì)密的紋路，像老人蜷縮時暴起的青筋。父親總說這是土地在“攢勁兒”，它把春日的墑情、秋天的余溫，都深深鎖進(jìn)三丈深的黃土層。 雪落無聲的日子，黃土地成了宣紙上暈開的淡墨。父親早已在大門外刨好了長方形的大坑，把蘿卜、土豆等冬日貯藏菜埋進(jìn)去。開春刨開時，這些蔬菜裹挾著的潮濕的泥土氣息，便會撲面而來。 屋內(nèi)爐火通紅，帶殼的花生上下翻滾，噼里啪啦，滾燙的香氣裹著莊稼人臉上的笑意。這該是一年里最幸福的日子吧！ 父親用一輩子的心血和汗水，勤懇地耕耘著他視如生命的黃土地。如今他年逾古稀，卻仍然不肯閑下來，田間地頭常見他勞作的身影。他說：“我閑不住，到地頭走走，還能散散心……” 這厚重的黃土地，是父親一生的書頁，寫滿了辛勞、堅(jiān)韌和無聲的愛…… |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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