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像流水,輕緩淌過,將記憶里的棱角磨平,然而每逢農(nóng)歷六月初六將近,我心中卻總會涌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悸動。這悸動是悄然而至的,有時起于晚風(fēng)拂過臉頰的微涼,有時源于市場里瞥見涼粉的模樣,有時又起于鄰里街巷間偶然飄來的一兩聲咿咿呀呀的唱腔……正是這些微末的訊息,叩開了故鄉(xiāng)廟會那扇塵封的門扉,推門進去,便看見母親在灶火旁忙碌的身影。 農(nóng)歷六月初六是我們村的廟會。那時每逢廟會臨近,村子便如睡醒的巨人,緩緩伸展開肢體,筋骨里傳出窸窣的聲響。清早起來,便能聽見村里大喇叭一遍遍宣布著戲班子的名字,聲音混著電流的雜音,嘶啞卻異常執(zhí)著,一路飄蕩過家家戶戶的門楣。村中心的戲臺子被擁擠的住宅包圍著,旁邊老槐樹的濃蔭,仿佛專為這一年一度的喧囂搭好了涼棚。村里人漸漸都走出來了,巷陌里有了人語,添了腳步聲,連雞犬也顯得比平日格外興奮些。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新鮮、濃烈,混合著塵土與油條香氣的味道,攪動著每個人心中那點蠢蠢欲動的念想,也掀動了母親灶前那口鐵鍋的蓋子。 母親做的涼粉,是廟會里獨屬于我家的風(fēng)景。從選粉面開始,她便表現(xiàn)出近乎虔誠的專注。綠豆粉、紅薯粉、土豆粉皆要過了她的眼,才肯從供銷社買回。 灶膛里的火舌溫柔地舔著鍋底,裹著金蓮小腳的母親持著長柄勺子,一只手往鍋里撒粉面,一只手不緊不慢地攪動著,那動作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韻律,手臂起落間,水霧繚繞升騰,模糊了她鬢邊悄悄滲出的細汗。鍋里的漿汁由稀變稠,由白至微青,最終凝成溫潤如玉的膏狀。此時,母親便迅速將其傾入備好的瓦盆,那濃漿便如活物般緩緩沉降、安穩(wěn)。待到冷卻,便成就了那一方方晃動清亮,倒映著人影的涼粉塊了。 廟會當(dāng)日,清晨的微光才剛爬上窗欞,母親早已在灶間奏響了鍋碗瓢盆的交響。涼粉被母親從盆中小心取出,置于案板之上,通體晶瑩,仿佛一塊凝凍的碧水。母親的刀是極快的,刀鋒過處,涼粉便順從地化為薄而勻凈的片,繼而細切成條狀,根根分明,如冰似玉,堆疊在青花粗瓷的大海碗里,恰如堆砌起了一座玲瓏剔透的水晶小山。接著便是點睛之筆——母親從房檐下摘下幾串曬得干透的紅辣椒,又找出珍藏的芥末粉。辣椒在鐵鍋里焙得焦香,連同花椒,在石臼中一下下被搗碎成細末,辛辣的氣息直沖口鼻,令人眼眶發(fā)熱。母親將搗碎的紅褐色粉末,與泛著嗆人氣息的黃芥末粉一同撒在涼粉上,再淋上深褐色的老醋、琥珀色的麻油,最后澆上她秘制的蒜泥汁水。各色作料淋下,頃刻間,那碗中的“水晶山”便驟然煥發(fā)出一種活色生香的妖嬈來。紅是艷紅,黃是鮮黃,碧綠通透的粉條纏繞其間,醋香、蒜香、椒麻香、芥末的銳氣,霸道地糾纏在一起,直直鉆入鼻腔,攪動著舌根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饞涎。 我急不可耐地捧起一碗涼粉,第一口下去,冰涼的粉條滑過舌尖,帶著井水般的清冽。緊接著,那潛伏的芥末與辣椒的勁道便猝不及防地攻了上來,一股辛辣之氣直沖天靈蓋,鼻腔驟然酸脹,眼眶瞬間被逼出了滾燙的淚。母親在一旁看著,臉上漾開了溫柔的笑。那涼粉的滋味在口中百轉(zhuǎn)千回——初時是冰滑,繼而酸香,隨后是麻與辣在口腔里攻城略地,最后芥末那霸道的一擊直沖腦門,涕淚交流之后,卻又催生出一股奇異的通透與酣暢來。我大口吸著氣,舌尖灼熱發(fā)麻,芥末的余威還在頭頂盤旋,而心腔里,卻被一種微醺的暖意和巨大的安穩(wěn)感填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。那冰與火、柔與剛在唇齒間的激烈碰撞,竟奇妙地交融成一片混沌的滿足。 暮色四合,戲臺上的燈火次第亮起,鑼鼓鐃鈸的喧鬧終于如潮水般涌來,沖撞著村莊的每一個角落。我們一家子吃了那令人垂涎的涼粉,便搬了小凳匯入走向戲臺的人流。我們在緊挨戲臺旁三叔家的房頂邊安頓下來。臺上人影幢幢,粉墨登場,鑼鼓點敲得震天響,唱腔高亢入云,戲臺上悲歡離合的唱詞在耳邊飄蕩,臺上人演著千古興亡。燈火通明的戲臺,照亮了臺下攢動的人頭。孩童在大人腿間穿梭嬉鬧,更有賣針頭線腦的小販,在戲臺旁游走叫賣…… 多年之后,我走過許多地方,嘗過形形色色名曰“風(fēng)味”的涼粉。南方的精致,北方的粗獷,澆頭花樣翻新,名堂多種多樣。然而,那些滋味滑過舌尖,卻始終如隔靴搔癢,難以抵達記憶深處那個被辣出眼淚、又被母親含笑凝視的角落。那碗涼粉的魂魄,似乎早已和那個六月初六的日子、和那喧天的鑼鼓、和父母年輕的身影、和整個村莊溫?zé)岬暮粑?,熔鑄在了一起,再也無法被復(fù)制。 后來,故鄉(xiāng)也變了模樣。老屋頹圮,戲臺旁濃蔭蔽日的槐樹也老得只剩幾支枝丫。覆蓋整個村莊的擴音喇叭依然掛在村中的電線桿上,而村里的人,大都去城里生活了,鄉(xiāng)鄰一年比一年稀疏,過廟幾年也唱不了一次戲。熱鬧溫馨的廟會,像父母不可挽回的西去一樣,被時光的流水無聲地帶走。 如今又到農(nóng)歷六月,空氣中隱約浮動著燥熱的氣息。我坐在山城南大街的窗前,暮色沉沉壓下來。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,車流如織,發(fā)出永不停歇的低吼?;秀遍g,鼻端竟似又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屬于綠豆的、屬于井水的、屬于灶火的、屬于母親涼粉的清冽香氣。它穿透鋼筋水泥的叢林,穿透歲月厚重的帷幕,幽幽地襲來。 農(nóng)歷六月初六,它不再僅僅是日歷上一個尋常的標(biāo)記。它是一枚沉甸甸的錨,深深拋在我記憶的河床里。任憑時光的潮水如何沖刷奔流,總在那特定的時刻,牽引著漂泊的舟楫回望。那碗涼粉的滋味,是冰與火在舌尖的鏖戰(zhàn),是清冽與辛辣在喉頭的交響,是父母目光里無聲的暖流,更是在他們庇護下,安穩(wěn)的整個世界在舌尖上的一次完整封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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